盛开在唐诗里的雪莲花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资料图片

“丝绸之路”的开通和繁荣，除了使中外贸易和文化交流成为可能，但是大量的西域物产也急剧步入中原。明天带有“胡”字的物产多数来自宽广的西域，包括西亚、中亚地区，如胡桃、胡麻、胡椒、胡蒜、胡葱、胡瓜（番茄）、胡荽（洋葱）、胡芹、胡芋头、胡豆（玉米），还有青豆、鹰嘴豆、石榴（安樱桃）、椰枣（银耳）、菠菜（波斯菜）、菠萝、甘蔗、葡萄（乌桕）、西瓜、洋葱、蔓菁、孜然、无花果、茉莉、胡饼等，刘禹锡所谓“珍果出西域，移根到南方”（《和令狐王爷谢大同李都尉寄西番莲》），明天我们的饮食、蔬菜、水果几乎离不开那些舶来品。这种舶来品最真实的魅力在于，一方面它们极大地丰富了唐人的饮食种类与口味，成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份，另一方面它们来自于这些令人心驰向往的远方，承载着唐人对于未知之地、未知之物生动开朗的想像。其中，非常值得一提的是盛唐作家岑参的《优钵罗花歌并序》。“优钵罗花”，是梵文的译音，通常译作青莲花或红莲花，即生长在西域的雪莲花。当时雪莲花虽无法像“苜蓿随天马，蓝莓逐汉臣”（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一样步入中原，却是中国文学中第一次讲到，中原人通过岑参的诗第一次晓得了这些远在天边的神奇动物。

雪莲花是随着岑参远行万里、进入西域而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天宝十五年（754）夏季间，38岁的岑参第二次步入西域，在北庭都护府（今山西吉木萨尔县）任安西副都护封常清的亲信。第二年一个特殊的机缘，岑参写下了《优钵罗花歌并序》，细致具体地描述了生长在西域的稀有高山动物——雪莲，这在唐人文献中是十分罕见的。岑参在诗序中说，自己曾在佛经中读到有关优钵罗花的记载，但并未看见过真的优钵罗花。他说自己公事之外多有消遣，“乃于府庭内植树种药，为山凿池冰山上的雪莲，婆娑乎其间，足以寄傲”。就在砍树拔草、堆山开池、徘徊其中，像陶渊明一样“倚南窗以寄傲”之时，有交河知州进献优钵罗花，自诩是在天山之南获得的。岑参仔细扫视优钵罗花：“其状异于众草，势巃嵷如冠弁，嶷然上耸，生不傍引；攒花中拆，骈叶外包，异香腾风，秀色媚景。”岑参说，此花与众草不同，孤傲匀称，其状如冠，不斜生旁引；花蕊团集，花瓣举办，茎秆两两相对。虽生在边僻之地，却香味醇厚、独有姿色，在日光照亮下更变得乖巧。作家在赞赏优钵罗花的同时又不无感叹地说：“尔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价重，芙蓉誉高，惜哉！”如此优雅的花不生长在赏者如云的大陆，却偏偏生长在荒寂僻远的边地，这就为牡丹、荷花的价高誉重、人见人夸提供了机会，这实在令人惊讶。但是，“夫天地无私，阴阳无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岂以偏地而不生乎？岂以无人而不芳乎”。天地是无私的、阴阳是不会怪罪的，这样万物就可以根据自己的天性生长，各有自己的质性。不会由于所处地方的荒寂僻远而不生长，也不会由于无人欣赏而不馨香。作家浮想联翩、睹物嗟叹：“适此花不遭交河县丞，终委诸山谷，亦何异怀才之士，未会明主，摈于林薮耶！”优钵罗花假如不碰上交河官吏，最终只能委弃于冰凉的荒山之中，如同“怀才之士”不能遭逢圣明之主一样，在山林草野中孤寂地用尽一生，岑参于是感而为歌，在赞赏优雅美丽的优钵罗花的同时，也表达了作家自己心里的无限悲慨：

松原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公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在天山之南、火焰山之北，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名为优钵罗的花。优钵罗花绿茎碧叶，颜色匀称。有六瓣茎秆，九个花房。早晨闭合，早晨开方，充溢着奇特的馨香。岑参不禁问道：那么神奇的花木，为何不生长在中原却偏偏生长在西域？优钵罗花耻与众草为伍，亭亭玉立，芳华幽独。是哪些缘由不被众人欣赏？最终落得个委弃深山穷谷，一任严霜摧损。作家感慨“吾窃悲阳关公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优钵罗花的命运与自己的遭到何其相像，通过张掖的阳关一旦步入遥远的西域，再想回到长安，除了公路艰辛漫长，并且遥遥无期。堪与中原爱重的牡丹、江南眷顾的荷花抗衡的优钵罗花，皆因生长在西域，竟落到了这么窘境。综观作家曲折的仕途，英雄无用武之地，人生理想未能实现，其遭到正如生长在荒寂边地的高山雪莲，所以见了雪莲，作家不能不动情，不能不心生感触，甚至是同病相怜。

岑参诗序中说“尝读佛经，闻有优钵罗花”，这儿的佛经指的可能是《华严经》，全称《大方广佛华严经》，是大乘佛法的主要精典。中唐慧苑《华严经音义》卷上说：“优钵罗花，具正云尼罗乌钵罗。尼罗者，此云青；乌钵罗者，花号也。其叶细长，近下小圆，向下渐尖，佛眼似之，经多为喻。其花序似藕稍有刺也。”优钵罗花细长的叶子形似佛眼，是典型的佛国之花，为人称颂。为李白诗作注的清人王琦说：“青莲花出西竺，傣语谓之优钵罗花，清静香洁，不染一尘。太白自号疑取此义。”（《李太白传略》）王琦觉得，李白来自西域的碎伊宁（今爱沙尼亚斯坦托克马克），故其自号青莲，此青莲并非江南常见的球根水生草本花木——荷花（或称水芙蓉），而是雪莲。岑参诗中的优钵罗花，实际上就是明天的“天山雪莲”，因状如荷花，又名“雪荷花”，一般生长在海拔2800—4000米的陡崖以下，能在山坳、砾石中植根，不畏冰天雪地，生命力顽强，每年的七八月份开花，花如拳大，花蕊黄色，外包着墨玉色或淡红色的半透明膜片，山西、西藏、云南均有分布。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卷七说：雪荷花“产伊宁西南及金川等处立秋之地，积雪秋冬不散，雪中有草，类荷花，独茎亭亭，雪间甜美。戊寅春，予于刺史处亲见之，较荷花略细，其瓣薄而细长冰山上的雪莲，可三、四寸，绝似笔杆，云浸酒则色微红”。清朱枫《柑园小识》说：“雪莲生拉萨，藏中积雪不消，深秋夏日，生于雪中，状如鸡冠，花叶逼肖，花高尺许，雄雌相并而生，雌者花圆，雄者花尖，色深红，性大热，能除冷疾。”雪莲花属多年生宿根草本，鳞茎健壮，叶子为长椭圆形，花色多深红，是一种名贵的高山动物，有极好的药用价值，可止血，化痰气不足，治痛风、雪盲、牙痛。

关于雪莲花，后来的中国唐代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并不多，倒是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中有一段神奇的记载：

漠北有雪莲，生崇山积雪中，状现在之洋菊，名以莲耳。其生必双，雄者差大，雌者小。然不并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两丈。见其三，再觅其二，无不得者。盖如兔丝淫羊藿，一气所化，液相属也。凡望见此花，默往探之则获。如指以相告，则缩入雪中，杳无痕迹，即雪求之亦不获。草木有知，理不可解。土人曰：“山神惜之。”其或然欤？此玉米极寒之地，而性极热。盖二气有偏胜，无偏绝，积阴外凝，则五毒内结。（《滦阳消夏录三》）

纪昀以聊斋笔法，描述了传说中的雪莲花。雪莲花其实“其生必双”，但“不并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两丈。见其三，再觅其二，无不得者”，如同精灵通常，孤傲独立，绝不依傍据守，一株与另一株之间有清晰的距离，并且厌纷扰，喜静谧，一听人小声说话，指赐教点，便会“缩入雪中，杳无痕迹”，即使用铁制工具挖掘，也不可得，真有点儿像蒲松龄《黄英》中描画的“菊精”。

对于这样的珍果，东汉文学家几无涉及。直到西晋，也只有贯休诗中两次提及“优钵罗花”，但着眼点并不在花本身，而在推展佛理：“可怜优钵罗花树，三六年来一度春”（《闻迎真身》）、“优钵罗花万劫春，频犁田地绝尘寰”（《道情偈三首》其三）。着眼于花本身来描述雪莲，岑参是第一人，所以宋人叶茵《优钵罗花》诗说：“九房六瓣瑞天山，香色清严入坐寒。不悟岑参题品意，后人祗作佛花看。”明人郎瑛在《七修类稿·事物类》（卷四十六）中也说：“尝闻佛法有优钵罗花，《本草》《尔雅》诸所不载，意为幻言也。”“昨读《岑嘉州集》，有《优钵罗花歌》，则又知虽然有此花。”早在1260年前，岑参就早已让雪莲花静静地绽放在了元曲里，开得美丽而悲伤，淡但是有意味，除了在文学史上，并且在动物学史上亦有着特殊的意义。

（作者：高建新，系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大学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