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独行只为做凡尘，《画皮》解析 - 哔哩哔哩

网上有很多人像打了鸡血一样满世界宣布我就不喜欢刀郎的歌。一般大家碰到不爱的歌就略过，这世界歌曲这么多，有时间找自己舒服的听，为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讨厌刀郎呢？也许这就是爆红的代价吧，说不喜欢也会得到极大的关注。

刀郎本人恐怕早就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了。这几年潜心出了好几张优秀的专辑，官方没有一丝宣传，网上也没有多少人讨论，刀郎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作品不被认可而焦虑。淡泊名利如此，刀迷们也无需着急上火去证明刀郎如何牛逼。水平高低，最终要看作品。

今天来解析另一首神曲《画皮》，再次体会一下刀郎作品的美。

《画皮》取自聊斋同名小说，曾被多次搬上荧幕。故事大体分三段。

太原王生，遇一逃亡美女凌晨赶路。王生邀约美女回到自己书房，云雨安乐，藏在密室。王生夫人陈氏知道后，担心是大户人家逃亡妾，让王生送回去，王生不听。

某天王生入集市，遇一道士，说，你邪气缠身，离死不远。王生心有疑惑，回到家，见大门紧闭，翻墙进院，窥见一厉鬼在画皮，画完举皮一抖，变身美女。王生惊恐，急忙追去找道士。道士怜厉鬼修炼不易，给了王生一把拂尘，令其挂门上。入夜，美女临门，见拂尘，大怒，撕碎拂尘，闯入门内将王生开膛挖心而去。

王妻陈氏复找来道士，做法降服了厉鬼。为复活王生，道士让陈氏去集市上找一个常卧粪土中的疯子，还嘱咐要接受侮辱不要生气。疯子果然当众侮辱了陈氏，并吐了一口痰让陈氏吞下，就走失不见了。陈氏不得已，回家敛葬丈夫，一边抱着尸体一边哭，呕出那口痰正掉落王生腹中，变成心脏跳动，不久王生竟活过来。

这个故事也是浓重的道德劝诫。蒲松龄说，世人真愚蠢，把厉鬼当美女，把忠告当欺妄。自己贪恋美色乱搞，妻子就要去吃别人的痰唾还要表现得甘之如饴。善恶自有天理报应，愚人不知啊。

《画皮》采用的是“银纽丝调”，确和苏州评弹《银纽丝》曲调很像。刀郎写《弹词话本》的时候就对苏州评弹非常熟悉。这首歌在中西乐结合上又有了创新，《画壁》的间奏直接用民乐原调，而这一首《画皮》就换成爵士钢琴+唢呐过场。花样无穷，却无不精彩。

《山歌寥哉》这张专辑里，歌曲与聊斋小说的关系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只取个别概念独立发挥，一种是贴近小说叙事缓缓铺陈。《画皮》是第三种写法，与小说若即若离。歌词是把整篇小说打乱了重新编排，每一句都有小说的影子，但和小说表达内容又似乎完全无关。刀郎用歌词讲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少了道德劝谕的色彩。这样来写歌词，难度相当之大。认真解析起来，难度也很大。

又到了一更时分身后传来敲门声总在失魂散乱的夜里出现两个人一阵儿欢心一阵儿惊惧这命中带着病啊只是春风吹乱了桃花林错把痰唾上了身

（第一句就跳到了小说的第三段，王生拿到道士给的蝇拂后，“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 一更时分是晚上七点到九点，太阳刚落山，厉鬼就来敲门了。

第二句“两个人”其实是指一个人两个分身，一个是画皮美女，一个是真身厉鬼。“失魂散乱”用得好，同时表达了两个意思。对于王生，遇到美女也是失魂散乱，见到厉鬼也是失魂散乱。

第三句解释了出现的这两个人，和美女睡觉让王生“一阵儿欢心”，厉鬼来敲门让王生“一阵儿惊惧”。这就把故事前半段内容都糅杂进来了。“这命中带着病啊”，就是第二段王生去集市，道士说的话，“君身邪气萦绕……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

第四句，“桃花林”古代指男女幽会之地，“春风吹乱”就是出事了，前半句连起来是说王生贪恋女色惹祸。“痰唾上了身”来自小说后半部分陈氏为救丈夫去集市画皮台词，“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遂强啖焉。”因为丈夫乱搞整出事了，妻子不得不受侮辱错吞痰唾。这一句是把蒲松龄的评论搬过来了，“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

就这前四句，把整部小说全部打乱了，但每一句都不离小说。）

这是个临行前的盛会一杯接一杯我们开始纵情地哀嚎不再躬身肃立总是在回忆总是在希冀没有一刻能停啊于是青冢邂逅了公子笑 从此薤露世上珍

（第一段把蒲松龄评论都搬出来，那小说也就说完了。第二段照例是脱离小说发挥意象。

先提示一下，在这里的意象发挥是颠覆性的，刀郎在自己笔下重新创造了一个画皮女鬼。这个女鬼不是小说的厉鬼，她命运悲惨，渴望明天却没有明天。她画皮只为了满足做一个凡人的心愿，但在世间却找不到有心人。

我把刀郎创造这个角色称为女鬼，往后的部分都是女鬼自述。

先解释“薤露”。《薤露》来自汉乐府诗，是一首挽歌。以薤上的露水容易干，写人生短暂；又以露水今天干了明天还能有，感叹逝去的人为何不能像露水一样可以归来。

“青冢”特指王昭君的墓，泛指坟墓，在这里指代女鬼。

前两句来自女鬼的回忆，在自己临行前的盛会上，大家一杯接一杯喝多了，当然就不再恭恭敬敬，气氛上来，吆五喝六，纵情高歌。这个盛会要借助刀郎在《画壁》用过的“异托邦”概念来理解，既是真实存在，也是虚拟的。女鬼的回忆充满了欢歌笑语，也可能发生过，也可能只是一个错误记忆。这欢乐和后面”空荡泉台“形成鲜明对比，反衬女鬼现实的凄凉。

后两句和下一段联系紧密，在歌曲最后一起重复了一遍。女鬼在不停的回忆（前两句）和不停的希冀（后两句）。女鬼的梦想或者愿望，是遇到一个好的公子，能够“笑“，从此不用再唱那悲戚的挽歌，《薤露》也就成了世上的珍稀。

特别说明，这一段本也可以理解为写一种普遍洒脱豁达，从容面对死亡的态度。我们在送葬的盛会上，喝酒高歌，笑语喧然。我们还有回忆，我们也有希冀，死亡不会抹去了一切。我们可以笑着面对死亡，便无需唱那些悲悲戚戚的挽歌。

这么理解，单独看没有问题，但结合歌曲就出麻烦。因为第一段是来自小说的道德劝谕，第三段是女鬼悲惨自白。第二段这么解释，跟上下都脱离了联系。所以这一段的视角只可能是女鬼，她先说自己的回忆，接着写自己的希冀，到第三段写女鬼的现实。）

君既不能解我忧 为何问我夜独行穷途哪有星月光 公子为何慕皮囊空荡泉台寂无声 执笔采花做凡尘等过畅往烟消云散 世上少见有心人

（这一段是小说中的美女，化身刀郎笔下一个真实而悲惨的女鬼，在向命运发出哀号和哭诉。这里又是不停闪回到小说中，却和小说要表达的东西没有关系。刀郎借小说的描述，重新撰写了自己的女鬼故事。

第一句回到小说第一段，王生初遇美女，“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这句话就是美女说，你既然不能解我的忧愁，何必问我夜里为何独行。

第二句美女继续说，我天不亮就赶路，“抱幞独奔，甚艰于步”，穷途末路不见星月光，你为何要爱慕我的身体。

第三句来到小说第二段，王生从集市回家，“见一狞鬼，……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执彩笔”被刀郎化用为“执笔采花”。美女说，我不想待在那地下的坟墓空空荡荡寂静无声，我只不过用彩笔画人皮，强做一回凡人。

第四句美女说，结果等我们欢愉过后，一切烟消云散，这世上见不到有心人。小说中美女“裂生腹，掬生心而去。”王生的心就是被美女挖走的，但刀郎反而借女鬼的口，说“世上少见有心人”。“有心人”就被赋予了双重意象，既点回到小说，又出现在刀郎的故事里。这个概念的转变真是如德芙般丝滑。）

总是在回忆总是在希冀没有一刻能停止于是青冢邂逅了公子笑 从此薤露世上珍君既不能解我忧 为何问我夜独行穷途哪有星月光 公子为何慕皮囊空荡泉台寂无声 执笔采花做凡尘等过畅往烟消云散 世上少见有心人

刀郎在最后重复这六句话，也是给听者一个提示，第二段后半部分和第三段，构成一个完整的概念。女鬼还做着自己的梦想，但却不得不屈服于残酷的现实。刀郎这是在说女鬼画皮台词，还是说自己，还是说世上的每个人？我们每一个正在听刀郎歌曲的人，谁又不是曾经豪情万丈、充满理想，却总是在历史和社会的波澜中，被各种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我们画着一张张虚伪的面皮，去竭力逢迎那些可以左右我们的人，希冀有一个更好的地位、更好的工作、更好的家庭。然而一切烟消云散之后，我们又真正得到了什么。

这首歌是专辑倒数第二首歌，继续延续沉重的话题。这一切的解答，会是在最后一首歌里吗？